【Newtina】Black is the color (全)

我試著做了個合集,這樣好像比較方便閱讀。謝謝大家願意看我寫的東西,我很開心。因為有人和我說繁體字比較難看懂,所以我試著轉換成了簡體,希望這樣比較方便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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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蓬蒂娜·斯卡曼德夫人去世的那天,大家不是很意外。她已活了将近要两个世纪,在麻瓜眼里,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

 

她安静地沉睡在丈夫的身边,银白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等到纽特·斯卡曼德发现自己妻子已经不会再醒来时,他怔怔地用自己布满伤疤与斑点的手握着她虽然布满皱纹,却仍旧白皙细嫩的手掌,在床边坐了一个小时之久。

 

他没想通知任何人,只是静默地流着泪水,一双仍旧明亮的绿眼睛充满了温和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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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曼德家的人已经习惯了纽特的沉默寡言。甚至当他拒绝在自己妻子的葬礼上发话时,他们也十分理解地想到,他太过于忧伤,忧伤得话也说不出。可那老人却又显得内敛自恃,冷静地指挥着一切的事物。

 

比如缇娜会想要什么样的棺木,她喜欢什么样的花,她想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一一叮嘱自己的长子记下这些。他们照做了,他也没有苛求太多,只是点点头,说好吧,那就这么办。哪些你们处理,哪些放着我来。

 

孩子们处理的是接待宾客的事,打交道的事,反正是纽特年轻时候最不擅长的。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为与人交流这样的琐事烦恼,一切都显得驾轻就熟起来。不过他坦率地告诉自己的孙子,打从那天早上起来之后,他发现一切又都变回了原样,他既不想和人说话,也烦恼和人说话。

 

“悼词?”纽特·斯卡曼德摆摆手,“免啦。默林的胡子啊,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说不出来,到时候我就看着吧。”

 

纽特·斯卡曼德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将所有寄来的信件转交给子孙回复,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整理东西。与此同时,他亲自从客厅那个桃木打造的抽屉里找出了缇娜还在美国担任傲罗时的证件和她嫁到英国来后,成为英国傲罗的身份证明,打算放到妻子的棺木里。虽然和他的名声相比,缇娜·斯卡曼德显得微不足道又平凡无奇,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优秀的傲罗。随后,纽特到阁楼里翻出了所有的旧相片以便于放置在葬礼上。

 

虽然孩子们想要帮助他挑选,却被纽特镇定而坚决地拒绝了,他一个人关在卧室里,一张张挑拣比较,最后亲自决定了一张缇娜还没有和他结婚时拍的照片,那年她才二十几岁,顶着一头发梢微翘的黑发,一脸紧张却难掩喜悦之情地望向镜头。她在照片里动来动去,束手束脚地查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又是蹙眉又是露出笑容。缇娜曾为这张在无防备下被自己妹妹拍摄的照片懊恼不已,但纽特说服了她将它留下。

 

因为他喜欢她那样带点紧张和羞怯的笑容。时到今日,重新看起,纽特·斯卡曼德心想,他确实是喜欢,不仅庆幸于她的发色和眼睛的颜色不会被黑白的老照片所掩盖,也庆幸于他们的相片不像麻瓜们的一样只是个固定的画面。他总还能看见过往的她在上头。如果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妻子曾经是这么样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就再好不过。

 

除此之外,他又打点了些其他认为她会想要陪葬的东西,比如他当年送她的,已经被她翻到破烂的初版的《神奇动物在哪里》;比如她总喜欢拿来喝热可可的大马克杯;比如他们的全家福;比如他和她的第一张合照还有婚纱照;比如奎妮当年为她制作的胸针。

 

眼见着纽特有种把整个家塞进缇娜棺材的架势,他们的孩子既感到难过,也感到头皮发麻,谨慎地提醒了他一番棺材里的空间是有限的。

 

“那当然,我不傻。”纽特略带不满地嘀咕。

 

他心想,可我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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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这个话题,从前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两人之间。在他们年轻那会儿小心翼翼而奉献一切时,在他们共建家庭互相扶持时,在他们老态龙钟相依为命时。

 

纽特和缇娜远比他们外表看上去的敏感且带着股哀愁的思绪,甚至缇娜比他更甚。她脆弱而纤细,隐藏在她外表下的时常是对未来和自身的惶惑不安还有不断告诫自己要坚强的信念。因此他们偶尔谈论这个略带哀愁,沉重而引人避讳的话题,带着敬重,也带着亲密。或许是出于对失去彼此的恐惧,一开始总显得有些瑟缩而词不达意。

 

“我想,我会比你先……你知道。”纽特记得有一回,在不知道什么样契机下,两人第一次谈论到这样深刻的话题时,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毕竟我的年龄比你大,而且,有时候,我又……”

 

缇娜友善地替他补充:“因为神奇动物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时不时吧。”纽特含糊其辞。

 

“这可说不准。”缇娜忍不住笑起来,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由于欢欣而瞇起,嘴角的笑容使她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有时候也会乱来。比如我们初见的时候。”

 

纽特赞同:“你确实比我想象中的鲁莽。”

 

“我那时正处在挫折中。”

 

“可你挺过来了。”

 

“我是挺过来了。”他看得出她听懂了他的赞扬,因此而笑得更加愉快。

 

“你总能挺过来的。”纽特鼓起勇气,将话题隐晦地重新延续下去,“即使是再怎么的困难也好。”

 

缇娜偏偏头,用她那双总是湿润的棕色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震惊于他对自己的高度评价和信任,也似乎讶异于他竟然将自己在她生命里的地位摆得如此谦虚。可下一秒,她就摇摇头,一脸无奈而沉静地说道:“那么那会比你想象得要难上很多。也许我做不到呢?我也不知道。”

 

纽特嗫嚅着试图辩解自己真正的意思:“我是指……”

 

“你看,这种事,我们都是不知道的。没有一个准,就这么发生。”她打断他,“我不愿意去想象。即使是想象也让人难过。”

 

纽特沉默着同意了她的话,不再说下去。他心想这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事情。但他固执地在心里认为缇娜会比他活得要就长久。

 

或许是他的软弱,不愿意主动去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却一遍遍地思考她会如何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活下去,打从一开始见到她,他就感到自己安逸于她的庇护之下,即使明白她有多脆弱爱哭,甚至狼狈无措,他仍然坚信不疑她是个比自己坚强的人。

 

纽特不得不承认自己依赖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子,一开始他对她的依赖想必远比她对他的多。波尔蓬蒂娜·斯卡曼德。他美丽的妻子,如此的包容而隐忍,善良而温柔。

 

当他们都老了之后,彼此都变得比以前要虚弱,离死亡更近一步之后,两人才达成了共识。多年的感情终于令他们在思想上契合,也令他们越来越直率地面对死亡这个话题,只因它终有一天会到来,用它轻柔的嘴唇,触碰两人的额头。

 

“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人身上。”某一天,缇娜说,她正沏着茶,漫不经心地挥舞着魔杖,就像在和他谈论英国的天气究竟如何一样,“我和你。随时随地。”

 

纽特那时候在看报纸,上面写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

 

“孩子们会伤心的。”他随口说。

 

“留下的其中一个人也会。”缇娜说。

 

纽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巧妙地说:“但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留下来的和先一步离开的都会知道对方与他同在。”

 

这句精巧的话仿佛用光了他一生所有的说话技巧。既不结巴,也不迟缓,仿佛他已在脑海中排练过好几遍,话语中带有种优雅的流畅和奇特的说服力,甚至如诗句一般,在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回响。他看见缇娜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情,看向他,似乎不敢相信那是他说得出的。于是他将目光埋进报纸中,腼腆地笑笑。

 

缇娜回以一个笑容,一如当年他初见他那时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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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的孩子们合起来写了一大段悼词。他们本不愿再打扰纽特,但思来想去,斯卡曼德家唯一出过书,写过稿子的人,似乎只有这个孤独的鳏夫了。于是他们还是拿去给了他,希望他修改一番。

 

纽特·斯卡曼德这辈子没当过坏脾气的人,尽管不甚情愿,但还是拿起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划写写,认认真真地替他们修改稿子。从小,在孩子们眼里,缇娜和纽特虽然都是好脾气的人,但显然缇娜更强硬些,也更容易拒绝他们任何不合情理的请求。与之相反,纽特却总是因为照顾神奇动物时,被他们这样那样地百般要求,而想也不想就轻易答应他们任何缇娜·斯卡曼德不准许的事。

 

“拿着吧。”他总是不堪其扰,在照顾嗅嗅的时候,顺手从它的巢穴里捞出一把闪闪发亮的硬币来,不顾它抓狂地挥舞爪子挠他的袖子,头也不回地递给孩子们,“你们可以去买些自己喜欢的糖果吃。”

 

每当缇娜发现虽然自己这里防守严密,丈夫那边却总是予取予求时,她总要双手叉腰,将大斯卡曼德和小斯卡曼德们都教训一遍:“不。我说过多少次了,他们会吃坏牙齿。”

 

“他们懂得节制……”纽特·斯卡曼德佯装自己在为孩子们辩解,但其实只为了将自己平安地摘出来,“他们明白那些道理,克制——”

 

“不,他们不明白。”缇娜说,“你给他们的钱够他们吃一个月的糖,斯卡曼德先生。当你给五六岁的孩子这么多钱的时候,他们不会把它存到银行里当学费,他们就去买糖。你究竟得让我说多少次?”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于是败下阵来的斯卡曼德先生这么说,尽管他妻子和他自己都怀疑这一点。

 

斯卡曼德家的孩子们显然还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将它也写在了悼词上,毫不害臊地嘲讽自己道:很显然,若不是母亲的阻止和管教,现在的我们很可能就和父亲的神奇动物们一样被宠坏了。她总说它们那么不听话,父亲得付很大一部分责任。

 

当纽特读到这里时,忍不住捏着羊皮纸会心地笑了笑。他抬起头,透过老花眼镜的镜片,看见自己儿子正一脸紧张而又有些期盼地瞧着他的反应,似乎由于他终于露出这几天来第一个笑容而微微松了一口气。纽特心下一片了然。

 

“我没事。”他对儿子说。他很好地继承了缇娜那一双明亮温暖的棕色眼睛,也承袭了她一贯沉默蹩脚的体贴。

 

“抱歉,爸爸。我只是希望你能好过些。”

 

“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我。”他面带沉稳地回答,用手慢慢地将那卷羊皮纸合起来,“你们写得很好,这一段我尤其喜欢。”

 

“卢娜建议把它加上去。她说这一段很有趣。”

 

“当然。”纽特耸耸肩,思考了一下该如何委婉地给出自己的评价,“可你们还是得稍微删减掉些东西……事实上,你们得删减掉一大段。我想你们母亲也不会想要来参加她葬礼的宾客听到睡着。”

 

“哦。”他的儿子略带窘迫地回答道。

 

他们和他们母亲一样不擅长写作。纽特·斯卡曼德心想,将羊皮纸递还给儿子,嘴角忍不住再次带上一些笑意。或者只是他们有太多关于母亲的优点和美好的地方想要叙述。

 

不管哪种原因,都显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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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纽特·斯卡曼德已经不再哭泣。这些天来,让他多少有了充分的时间准备,试图平复。当然也因为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泣。于是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离妻子棺木最靠近的地方,垂头不语。在别人眼中,那个老人的身影干瘦脆弱,眼中沉淀着智慧和生活带给他的忧愁,看上去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打扰。

 

他们竭尽所能,察言观色,缩短和老人的对话,或想方设法只用一个简单的肢体动作取代一段冗长无味的安慰,或拍拍他的肩膀,或试图抱他一下。

 

纽特抿着唇,不愿意徒劳无功地重复他没事。他友好地点头示意,除此之外一言不发,任由长子举着那张又修改过两三次的稿子朝宾客们吹捧缇娜在当年对抗格林德沃时的勇敢无畏和对自己书呆子丈夫全心全力的支持。

 

那天的天气很好,九月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却不至于让人无法忍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树叶的味道。平时总是大片大片遮住天空的云朵在那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露出了一片清澈的蓝空,太阳光丝毫也不刺目。一切都在掌控下,一切都显得很美好。

 

来的人并不多,因为纽特和缇娜都不是善于交际的人。他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偶尔又回头看看棺木,虽然它已经合上。可它的正上方,用魔法放大了影像的那张他所挑选的照片时不时地吸引他的注意力。

 

纽特再一次端详起来。本来不曾觉得,但一旦放大后,一切远比他用已经视力模糊的双眼在手掌大小的老照片上看到的要清楚,要明亮,也要惹人心碎。

 

二十五六岁的波尔蓬蒂娜·戈德斯坦恩,那正是她最好的年华,刚刚遇见他,彼此还没沾染上太多对方的气息。他的姑娘并不顶美,气质也不是最出众出挑的那个,那时甚至还显得有些忧郁。可她身材修长,散发出一股坚定柔和的美,不容任何人侵犯她的意志,不愿向悲伤与挫败妥协。

 

他在与她相处的诸多年间,逐渐发现到她更加惹人喜爱的地方,甚至有时候自卑于她选择了自己,一个在那时默默无闻,木讷寡言的红发青年,脸上总带着僵硬的表情和显眼的雀斑,从不曾和人对上过目光。

 

那些烦恼真可笑,因为被丽塔的离去伤害过,所以面对一个深爱自己的人,一开始只能用那样温吞的态度去面对。但纽特上了年纪,他明白了更多事情,比如不能把护树罗锅摆在婴儿身边,不然他们可能会试着扯断它;比如煎蛋时不能一股脑地用力挥动魔杖;比如他曾经拿他人带给他的伤痛给她造成过痛苦。

 

他意识到的时候不晚,她仍然等待着他。也或许对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太迟,那种感觉如同在冰冷的水中浮浮沉沉,时而呼吸到几口新鲜空气,时而又被迫灌进一鼻腔的水去,假如是个珍重自爱的人,都不会任由自己去遭受这样倒霉催的遭遇。可当他全心全意地,一腔热情和恐惧地回过头去,深怕她已放弃时,缇娜仍等着他。

 

面对那场等待,缇娜曾经地开玩笑说道,若不是纽特有着一双漂亮的,惹她喜欢的绿眼睛和他穿着孔雀蓝外套时意外挺拔可靠的背影,她早就走人了。他被她逗得发笑不已,脸涨得通红,望向她真诚的棕眸,却又隐隐感到伤痛。

 

她眼中的他永远如此宝贵美好,如一颗蒙了尘土的钻石,于是她捡起来,用袖子掸去了所有的脏污。他感激她伸出双手抱住他,将他搂在怀中的时刻,也庆幸她向来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不轻言放弃。

 

待纽特回过神来,悼词已经被说完,献给缇娜的鲜花也已经被铺满了棺木的表面,仿佛她被包裹在花的海洋里,他向来灵敏的鼻子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他的次子看向他,用询问的眼神向纽特征求意见。

 

纽特·斯卡曼德几不可见地颔首,然后走上前去,抽出自己的魔杖。

 

大家默契地朝后退了几步,清出一大片的空间,留给他和已经放置到挖出来的土坑中的棺木。他迟疑了一下,但仅仅是那么一小下。接着他转动手腕,挥舞魔杖,开始搬动土堆,埋葬自己妻子。

 

棺木被一点点掩盖。他在心中默默和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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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之后,日子过得很快。从前一个礼拜回去拜访斯卡曼德夫妇一趟的家人在那一阵子改成了三天回去一趟,试着要多关照年迈的老人。

 

可从少年时期开始追在神奇动物身后拔足狂奔,上蹿下跳,左躲右闪,搬运重物的纽特·斯卡曼德虽然心中感激,实际却并不领情,仍旧以一个一两百岁老人不该拥有的敏捷速度,在他家那饲养着动物的后院里东奔西跑。

 

他们看着他忙碌,不知道是欣慰好,还是惊惧好。

 

事实证明,在缇娜离去后的这一段日子里,纽特一直活得很不错,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糟。尽管他们以为他得在某一天忽然爆发出沉重的哀恸或突如其来地追随缇娜而去,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纽特·斯卡曼德一段时间,却发觉他似乎仍和举办葬礼前似的平静。

 

他说其实自己的内心没有这样平静。纽特试图客观而认真地剖析自己,不装模作样,也不推诿逞强,只实实在在地感受一下仍活在这世上的自己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思念她,又是如何忠诚地遵照了两人之间所有约定过的事。

 

他偶尔还梦见波尔蓬蒂娜,于是明白自己比表现出的和自己以为的要更加想念她。在梦里,时而是年老时候的她,但更多时候,梦里的她又是那个板着脸一惊一乍问他“你是谁”的傻姑娘,他则又是当年那个半句话也憋不出的傻蛋模样,一句话也没能跟她说上,直到梦将醒来,才笨拙地问她:“妳知道妳的头发睡翘了吗?”

 

听见这句话,她露出一脸“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的懊恼神情。纽特便醒过来,开始继续他新的一天。要是过去,他得萎靡好长一段时间,可如今即使缇娜不在,他也知道她要怎么说出哪样一句话,会在什么时候伸出细长冰凉的手指点点他的手背。他总挺得过去,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已太过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那样。

 

孩子们曾经商讨过要不要搬回家里陪他住一段时间,但他饲养的神奇动物们最近忽然开始鸠占鹊巢,从纽特在后院搭建的栖息地中开始入侵他的住宅,惹得谁也没地方落脚。今天他的床上孵出来一窝鸟蛇,明天毒角兽喷着气撞坏了她卧室的墙壁,谁知道什么时候嗅嗅会跑进房间里把他们的首饰钱财搜刮一空。

 

纽特·斯卡曼德压根不愿意制止那些烦人精,看着家里最小的孩子被神奇动物拱得四脚朝天,甚至情不自禁地觉得可笑。

 

“您把它们宠得上了天。”即使是最为尊敬喜爱自己爷爷的罗尔夫·斯卡曼德都不禁这么说,“它们为什么会跑进房子里?”

 

“我不知道。”神奇动物学家斯卡曼德先生对自己孙子无辜地澄清,“有一天早上醒来就这样了。我想它们可能觉得我很寂寞。”

 

“您是故意的。”罗尔夫说,轻轻挥开隐形兽朝他递出一颗浆果的手,“……你真好,但不了,谢谢。我已经吃不下了。”

 

“我不是故意的。”纽特说。可实际上他确实不想和任何人住在一起,年老之后,纽特比从前更不渴求这件事,当子孙们都拥有了自己的人生,纽特和缇娜选择静静地观望他们今后的道路,怀着满腔爱意与期待,希望他们能够更长远地走在总有一天不再会有两人参与的路上。而今缇娜已先行而去,纽特·斯卡曼德私心里希望这栋房子里能够存放一些只属于他们之间的东西,他和她,还有那些神奇动物。

 

越多的人踏入这个静谧的世界只会让她存在过的痕迹消散得更快。

 

“奶奶要是知道鸟蛇在她的首饰盒子里下了颗蛋,她会怎么想?”

 

“这个嘛,她大概会叫我连人带蛋地消失在家门口。”纽特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可你也知道,她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个人。”

 

如果不心软,缇娜·斯卡曼德的日子向来可以过得比想象中轻松些,但她偏偏不是那样的人,气咻咻地让他带着一只又一只的神奇动物进了家门,最后又兴冲冲地问他得取个什么样的名字,眼巴巴地看着他照顾它们。

 

——你漏掉了角落的那只,孩子它妈。

 

她喜欢轻声地指点他,或者可说是揶揄他。

 

——我就来了,缇娜。可妳得帮我拎着这个桶子,不然我没办法腾出手抱它。它最近变得比我想象中的重多了……

 

当他这样响应她的时候,她总是无奈地接过桶子。纽特再次想起来这样那样的琐事,再一次怀着平和的心境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罗尔夫再一次充当说客,又询问了他一遍:“您真的不愿意我们和你一起多住一段时间吗?或者我们全家人一起出去走走?”

 

纽特摇摇头。

 

“我没有那样的念头。”他说,“我比看上去的好,可也比看上去的坏。这解释起来十分的复杂,罗尔夫。我说不明白。”

 

罗尔夫·斯卡曼德当然不明白,他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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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明白的事即指,纽特理解了这是个合理显见的发展与结果,但那样的认知再深刻也无法使它变得更简单微小。他已对自己做过足够开导,世上谁也不及他对自己严格要求,剖析深刻,也已经没有多少人有高于他的立场去做这件事。

 

曾经缇娜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必要时也奋不顾身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在失去她之前,纽特就理智地认识到彼此是最后有资格对互相做这件事,并令对方信服的人。于是纽特和缇娜在还不知后事如何时,顺着他当初说过的话,这样约定:知道并坚信着对方与自己同在,将一切无法用理智抚慰的,交给时间去解决。

 

他委婉地要求罗尔夫给他更多一个人的时间去接受这件事,于是罗尔夫答应了。

 

那天离开时,罗尔夫对纽特说:“那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每个周末回来一趟。”

 

“再好不过。”纽特·斯卡曼德温和地对自己孙子说,“我会给你们准备上派和小馅饼。虽然没有做的那样好,可我估计也绰绰有余。”

 

他的家人们冲他笑,亲吻他的面颊,拥抱他,然后转过身,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仿佛退出了老人对于失去妻子那庞大而轻薄的伤痛。

 

纽特·斯卡曼德安然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屋子里。他剁了些肉,又接了一桶水,到后院喂过自己的动物们。当他将窝在屋子里不肯出来的嗅嗅也抓出来喂过之后,纽特站在后院的正中央,仰头凝视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和动物们住了几十年的后院。

 

这地方比他当年在箱子里建设的世界要更加宽广也更加完善,自从他感到自己没力气再到世界各地奔波,寻找神奇动物之后,纽特·斯卡曼德就不再使用那个破旧的皮箱。钻进钻出虽然也没什么,可总显得有些不太必要,他决定搬到一个更适合的地方去。这个想法在某一天从他脑海深处蹦出,从此挥之不去,他还记得那时自己兴奋而无法自拔地缩在箱子里狭小的工作室一遍又一遍画着设计的草稿蓝图,删删改改。

 

直到大功告成的那天,纽特·斯卡曼德下定决心,将这看起来疯狂的想法付诸行动。当他抓着一大卷羊皮纸爬出箱子时,压根想都没想过缇娜是否会答应,只想到,她一定会为他精心设计的格局着迷不已。

 

当他找到在烫衣服的缇娜时,他甚至等不及她放下手头的事情,不顾一切地开始设想:“最好连着一大片后院,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后院建一个更好更大的栖息地。所有的区域,完全隔开,比原来大上两倍!这样它们就能比以前自在!”

 

缇娜侧着头,低垂着眼眸认真聆听,时不时从鼻子里轻哼一下表示自己明白,反而对手上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停下了挥舞的动作,直到衣服差点被烧出个大洞。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移开熨斗。

 

纽特像是被她的惊叫拉回了神,忽然又冷静下来。

 

“哦,默林的胡子啊。”他想了想自己说了什么,抬手捂住半张脸,有些烦恼又羞赧地说道:“但当然……这显然得花不少钱。”

 

缇娜放下魔杖,两手抓起纽特的衬衫左看右看了一阵,见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放回原处。她说道:“你和我刚认识你那阵子相比可有钱多了。我可真羡慕你这种一直有稿费可拿的人,斯卡曼德先生。”

 

“缇娜。”纽特叫她的名字,让她别再说下去。

 

缇娜显然十分享受看他窘迫的模样,笑出声来,看向自己丈夫,温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将一缕垂到眼前的发丝拨回耳后,双颊因喜悦微微泛红:“这当然得花上一笔不小的钱。毕竟除了你要的后院,还有我要的带阁楼的房子。但幸好我是个勤劳工作的傲罗,你说是吗,斯卡曼德先生?”

 

纽特没有愣多久,就忍不住随着她笑起来。他发现当他们其中一个人开始笑的时候,另外一个也总是很难不被影响。于是他赞同道:“是的,的确如此。斯卡曼德夫人。”

 

他们带着孩子挑挑拣拣,中途也不乏争吵,最后选中了这栋房子作为他们和动物们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它后面连着一大片荒地,对纽特而言再好不过。买下它之后,他就将房子里的一切交给了妻子,自己投入了布置后院和迁移神奇动物们的工作里。

 

有些动物已经习惯了自己原本住的地方,说什么也不愿意出箱子,冲他大发雷霆,纽特直哄了好几天,基本上天天睡在箱子里。等纽特察觉时,缇娜已经照她的喜好布置好了家里。

 

她挑选一楼靠后院的那间房作为两人的卧室,在床上铺了米黄色的床单和厚厚的一床被子,还新买了一个大书桌供他写作。她站在大大的窗户边对纽特说:“这样你就能总是看得到他们。”

 

而她在窗边摆了一张摆满软垫的摇椅和一张拿来放书和茶点的小圆桌——这样她也总是看得到他。

 

纽特·斯卡曼德现在站着的那个位置,是他一直以来在照顾神奇动物中途停下来歇息时最喜欢站的地方。它正对着主卧室的窗户,离它不远,足够不大声说话也传得到里面。

 

在那里,他也总是看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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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上醒来,纽特·斯卡曼德感觉自己等待已久的时刻来临,一切总算水到渠成。

 

他先是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要喝,可捧着马克杯,又没有很想那么做,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在睁开眼后的好一会儿中,他逐渐发现了什么,于是纽特选择放下水杯,开始低头沉思。想了一阵,纽特告诉自己,试着想想缇娜。

 

他想了,一如过去每个早晨都做的那样,但直到昨天为止,仍将他的心脏撑得鼓鼓囊囊的悲伤与痛苦却不明所以地销声匿迹。不必再过多伪装,纽特的内心里也没有了这样的感觉,独独那些美好的,温暖的,像鸟儿羽毛般的情绪在心头绕圈,又像给自己施展了一个守护神咒一般。他平和得不像是他,不像一个出生以来就在心底某处郁郁寡欢的人。

 

难不成我要死了,这是回光返照?虽然我感觉我的身体还行,但就像缇娜所说,这些事一切都做不得准。人不论是年轻的时候还是老了,其实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自己。

 

神奇动物学家斯卡曼德先生疑惑地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今天,一切都忽然显得这么不一样了。这又不像是他开始要忘记缇娜。再说,他都已经这么老了,又有什么好去忘记的呢?因此,他下定结论:那么也许就是终于到了得以放下的时候。

 

想明白之后,纽特缓慢地起身,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从床上滑下去。他向来如此,从不吵醒有时趁着假日爆睡补眠的妻子。接着他走进厕所,洗漱一番,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企图把头发梳得平坦些,不然的话护树罗锅有可能会揪着他爆炸了似的头发不放。

 

简单地吃过昨晚剩下的肉丸和浓汤后,纽特接到了猫头鹰的来信,是通知他罗尔夫和卢娜最大的那个孙子在昨天收到了霍格华兹的录取通知书,打算明天一起庆祝一番。

 

当然霍格华兹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所魔法学校。尽管缇娜和奎妮这两姐妹可能不赞同。当年纽特的第一个孩子收到霍格华兹的录取通知时,奎妮甚至忍无可忍地给她姐姐寄了封吼叫信,质问她的姐夫为什么把孩子扣留在霍格华兹。尽管以她的风格,那封吼叫信可能是纽特这辈子见过最温柔优雅的一封。

 

但这其实真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就算那对姐妹的母校也寄来了通知书好了,他又怎么可能把孩子送到美国去读书。所以这件事不了了之,只成为斯卡曼德和科瓦尔斯基两个家族流传下来的笑谈。

 

这可真是不错,我期待明晚的到来。纽特一面喝下杯中最后一口浓茶,一面歪歪扭扭地在羊皮纸上写下,最后塞进信封里封起来,交给了那只仍站在窗边等待着回信的猫头鹰。它啄了啄他布满厚茧的手指,讨要一些食物后,又从大开的窗户边飞走。

 

墙上时钟金色的指针推向七点半,纽特推开椅子,从餐桌边站起,一挥魔杖,让碗盘自动飞进洗碗槽里开始清理。也许从前被奎妮照顾得很好,在这种事上,缇娜比纽特还容易犯懒一些。他心想着我得去喂动物了,顺便看看昨晚新孵育的小月痴兽。可纽特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得他有些懒散起来。

 

八月末早晨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纷纷扬扬地撒在厨房里,他的手掌撑在木桌一块烧焦的痕迹上。他记得那是他们女儿杰拉尔丁小时候被别人送的精致银烛台吸引,拿蜡烛烧出的痕迹,吓得缇娜从此把那对烛台收到阁楼的贮藏室中,和其他所有用不着的东西一块束之高阁——孩子们不要的教科书,鸟蛇的蛋壳,过小的毛衣还有玩具魔杖和玩具扫帚。

 

他用手抚了抚那块痕迹,忽然间想到何不再上一回阁楼看看。实际上,那群神奇动物即使没有他也活蹦乱跳,让它们稍等片刻也没什么,自从他变成老人后,它们对他比以前要理解许多。它们的食槽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一些食物,而他现在懒得走出这间屋子。

 

于是纽特离开厨房,爬上阁楼,在那自从缇娜葬礼后再没有进去第二次的储藏室中,找到了自己最初的旧皮箱。它被埋在一堆他写废,而缇娜却舍不得丢弃的手稿中,布满了灰尘。纽特将它拉出来,拍打干净,凝视了一番它带有无数刮痕和擦伤的表面。

 

它曾陪伴他经历了如此多事情。

 

纽特不无感叹地想,他对这个箱子怀有的感情太深,以至于把动物都迁出去之后,仍保留着箱子里的空间和那个脏兮兮的工作室。他没有踌躇太久,跪在地上,用两手打开了箱子的锁扣,接着起身,走了下去。

 

多年不曾进去过,比他想象的要难走一些。等总算到达底部,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地上,纽特甚至没有抽出魔杖,而是在一片黑暗中抬手驾轻就熟地摸索了一阵,就点亮了工作室里的灯。里面依旧和以前一样狭小,阴暗,然而因为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和研究资料都搬走了,莫名显得宽敞。正中央只有两把面对面放置的椅子,角落摆了个篮子,里面放了毛毯和靠枕之类的东西,以前放满工具和书籍的书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了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一切都落满灰尘。

 

在不用这个箱子当做动物的栖息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斯卡曼德夫妇将它当做两人的秘密场所,下来喝杯茶,享受偶尔连神奇动物都不会打扰的空间,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们在这里面讨论的也仍旧是神奇动物和孩子们的事情。

 

纽特又一次拍去其中一把椅子上的灰尘,不过没能拍干净。他毫不在意,弯腰坐下,在那把椅子上舒展双腿。

 

最难受的终于都过去了。纽特心中说。他已几乎不再为她的离开而说服自己不要感到难过或保持清醒,自然而然地在想到她时感到喜悦怀念,而不必为哀伤或强迫自己不要哀伤地思绪而干扰。

 

一切的忍耐和努力都有回报,正因没有垮下,所以他总算等来了时间眷顾他的那一天——纽特·斯卡曼德等来了他能够纯粹地,快乐地思念波尔蓬蒂娜·斯卡曼德的那天。

 

于是纽特闭上眼,愉快地想起她的黑发,她手心的温度,她亲吻他时微微撅起的双唇,她将鼻子埋进他姜黄色头发时在他头顶发出的咯咯笑声,她笨拙却认真地一一冲他细数他的优点,她在妹妹婚礼上真挚而令人心碎的眼泪,她初为人母时的慌张,她捧起嗅嗅大笑的样子,她说她爱他,她穿上洁白的婚纱,她一点点同他一起衰老的模样,她在岁月流逝中仍保留的赤诚。

 

此刻的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再不被死亡或其他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打搅,他把一切最美好的情感捧在手中,看着它们汩汩流出,如水一般将他包围。

 

纽特·斯卡曼德不禁哼起一首歌,一首麻瓜的歌。

 

后面的他记不清了,也不曾在意过。可他总记得第一句,因为那是如此符合波尔蓬蒂娜。

 

他蹩脚地唱了两句:“黑色是我挚爱头发的颜色,她的唇瓣如玫瑰般美好。”

 

我钟情于她停留的每个地方;我钟情我爱,而她十分清楚。

 

 

 

>>> 

过了不久,纽特·斯卡曼德站起来。

 

他走出这个空荡安静的地方,准备去照顾他的动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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